彭凤高《卷楼词话》考论
【青年学者论坛】
作者:张文昌(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)
词话是古代文人评词品词的经典形式,构建了中国古典词学批评领域的独特景观。在历代词话中,清代词话以其丰富的数量和类型、非凡的个性和品质、超轶前代的理论性和系统性,尤其受到研究者的青睐。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以来,前辈学者如唐圭璋、朱崇才、葛渭君、屈兴国、孙克强等先生相继致力于搜罗词话,辑为丛编,其中清代词话已达一百余部,可谓琳琅满目。然遗珠之憾,仍在所难免,晚清词学家彭凤高的稿本《卷楼词话》就是这样一部久被埋没的著作。
彭凤高(1820—1889),字庚阿,号箫九,别署野泉。清长洲(今江苏苏州)人。出身苏南望族,曾祖绍咸、祖祝华、父蕴恭等皆曾为官。凤高为道光二十六年(1846)举人,历任河南泌阳、汤阴、新野等地知县,充同治癸酉河南乡试同考官,游宦三十余年。工诗,有作品见《晚晴簃诗汇》;擅词,金绶熙称其“半生踪迹,万事悲欢,青眼高歌,红牙小拍,莫不命以笔翰,托于声音,极意芊绵,自成馨逸”(《卷楼词钞序》)。生平著作多遭兵燹,今存世者主要藏于上海图书馆,包括《卷楼诗钞》《卷楼词钞》《词削》《卷楼制艺》《乘槎乐府》《宛行记》《陕行记》《白云山房禀启》等,皆稿钞本。
彭凤高弱冠时曾向乡贤戈载请教词学,后穷二十年之心力,撰成《词削》丛稿,而《卷楼词话》则是该丛稿中相对独立的一部著作。丛稿卷首有胡澂序及彭凤高自序,前者落款时间署“旃蒙赤奋若余月”,知其成于同治乙丑年(1865)四月。《词话》原书未分卷,共五个部分,每部分卷端均题“卷楼词话”四字。前三个部分合载一册,封面题《词削四》;后两个部分合载一册,封面题《词削五》。昝圣骞先生认为《词削七》也是该词话的组成部分(见《晚清民初词体声律学研究》第七章),但该册卷端仅题“词削卷”三字,且其内容均系从陶樑《词综补遗》凡例及词人小传中摘出,与原创性较强的前者大相径庭,故不当归入《卷楼词话》。
近人谢之勃称:“词话者,记词林之故实,辨词体之流变,道词家之短长也。”(《论词话》)这在《卷楼词话》中体现得相当明显。该著大约半数内容皆属于“记故实”“道短长”者,对历代词坛名家多有涉及,尤以苏轼最具代表性。在全书一百四十余则论词文字中,有四十五则都是专门评述苏轼作品,表露出敏锐的艺术感知力。它们多出于个人体悟,妙语迭出,精彩纷呈。如其评《江神子》(梦中了了醉中醒)词云:“东坡和陶,非徒学其诗,实以境类渊明之穷,而惜未学其早退。”点出了东坡慕陶的实质和隐衷。又评《蝶恋花》(花褪残红青杏小)词云:“坡词神情疏越,此独婀娜有余,情深一往,宜增玉楼人多少伤春情况也,然末句言下已大彻大悟。”剖析了该词的风格与理趣。他还赞叹道:“人人意中语、眼前景莫能道之,惟坡翁善以不经意之笔写出,此不独关乎聪明,实关乎才力也。”并举《菩萨蛮》《南乡子》《蝶恋花》等九首作品中的佳句以为佐证,称其“随手涂抹,惟妙惟肖,如狂草,如劲竹,有意求二,便成笨伯”,娓娓道来,如数家珍,其倾倒可知。值得注意的是,彭凤高每每结合自身的生活经验来论词。如在评东坡《归朝欢》(我梦扁舟浮震泽)等表现梦境的作品时,他感慨道:“余自三旬以来,每事亦先见之梦,惜皆恍惚不甚记忆。所梦者亦无一定……而后之所值,往往亦先见之梦中,古今人之相类竟如此。”又评《临江仙》(自古相从休务日)词时,联系自己担任地方官的实际经历,揭示了断案过程中官民言语不通以致“问者声力俱耗”的尴尬局面,从而对“问囚长损气”一语作出了新的阐释。正因如此,彭氏的批评往往能够做到体贴入微,言他人所未言。
《卷楼词话》最引人注目者还在于其“辨词体之流变”的部分,讨论的问题涉及词调源流与演变、词曲之分界以及词中衬字等多个方面,其核心则在于词律。词本倚声可歌,沦为案头文学之后,所谓“律”理应包含音律和格律两个方面。彭凤高属于典型的声律派词学家,不过,与一般仅停留在文字比勘层面的学者不同,他对乐律学显然下过一番苦功。彭氏的基本观点是“工尺即律吕”,认为“今之曲调,虽名异于古,而实则不异;今之乐器,虽制殊于古,而奏则无殊”(《词削自序》)。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音律难求的症结所在:“所恨伶人但知工尺而不能言其所以然,词人能知其所以然而未谙工尺,不能明其所当然。”有鉴于此,他在《卷楼词话》中提出了融乐工之艺与学人之学、以今乐通古乐的研究思路。在此之前,《九宫大成谱》《碎金词谱》等著作中也出现过类似观点,但很少有人像彭凤高这样从乐理上进行细致推导。综合《词削》丛稿中的《古今乐贯》《宫调谱》等其他文献来看,他在破译白石旁谱、探求燕乐宫调与俗乐工尺谱的关系等方面确实取得了一定突破。此外,对于宋代以后音谱零落的原因,彭氏给出了自己的推测:其一是遭逢战乱,典籍遭劫;其二是前人以为“中声自在天地”,不必作谱;其三是北曲盛行,古音不复;其四是虽存而无解人,逐渐失传。他还从音乐视角出发,以七音相生理论解释了词中添字、减字、摊破等现象的生成机制。这些虽属零星之论,但也具有一定启发性。
在彭凤高看来,词的音律与格律之间榫卯相应,“将改工尺以就字,则非此调;将改字音以就工尺,则无此音”。对于今人来说,词乐虽已无存,而词格尚在,当“取万俟、白石、清真、千里、梦窗、碧山、功甫诸名家词谨守之,庶可稍合于万一耳”。基于这一认识,彭氏对格律的讲求十分精细。就字声而言,循着沈义父、万树等人的途辄,彭氏对“去声独异”“上去配合”等说继续发挥,并进一步申明了四声不可随意相代的技法规则;就押韵而言,秉着“韵关宫调,不可不慎”的理念,他一再强调起结、煞尾等处的用韵规范,并提出了“叶韵与换韵不同”“上去通叶,谓上去之韵可通于一调之中,非谓可通于一韵之间也”等观点,都具有新意。可以说,在晚清词坛“词为声学”观持续发酵的大背景下,彭凤高不仅顺应了这一时代潮流,而且不甘附骥而行,真正参与进了对“声学”理论的建构。
东坡词虽享有盛誉,然素有“句读不葺之诗”之评,为审音持律者所讥,彭氏既精究声律,却对东坡词推挹有加,貌似不太合理。其实二者并不矛盾,盖前者(东坡词)为性情之所近,后者(词律观)则源于学脉传承。在《卷楼词话》中,彭凤高屡次言及乡前辈戈载的事迹、著述和言论,将其视为学术楷模。他还提到:“戈氏同时诸子,其能恪守成规者,已可谓贤于寻常万万,如朱酉生(绶)、沈闰生(传桂)两孝廉,王井叔(嘉禄)、沈兰如(彦曾)、陈小松(彬华)三茂才,吴清如(嘉洤)比部,皆能循声赴节,以张顺卿之军者。”这些人都是吴中词派的中坚力量。从生活地域、交际网络和词学观念来看,彭凤高具有鲜明的吴派烙印,自然,《卷楼词话》也就可被视为吴派后期理论成果。当然,与吴派其他成员一样,彭氏的词律观念也有过于严苛、不切实际的弊病,但这并非彭凤高个人的问题,而是一时风气所趋。抛开具体成就不论,彭氏身上那种不惧繁难、上窥古律的探索精神,无疑是值得称道的。
综上,由于《卷楼词话》一直以稿本形式存在,且分散于丛稿之间,故长期不为人所知,是当代词话整理工程中的一条“漏网之鱼”。其实该书无论篇幅体量,还是理论深度,都远超同时期的大部分词话著作。书中既陈列着大量的东坡词批评,可供治苏词接受史者采撷,又蕴含着独特的词律见解,是研究晚清词体学的基础材料。仅就此二点而言,《卷楼词话》的学术价值已不可小觑,还有进一步挖掘的必要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5月12日 13版)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